13
这**芝究竟是何方神圣?胡建仁心里翻江倒海。若只是个草寇土匪倒也罢了,倘若是拥枪自重的豪强,岂不是平白多出个争抢县长乌纱的对手?
他越想越窝火,自己顶着汉奸骂名,腾厂房、供粮饷,连枕边人都赔了进去。若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,定要叫野藤这龟孙吃不了兜着走!
自行车链条"咔咔"作响,像在咀嚼他满腹牢骚。每见一个野藤要拉拢的人物,他总要先在背地里泼些脏水,再悻悻然蹬车去当说客。车轮碾过传单残页,"共荣"二字在他后槽牙间磨得粉碎。
倒是庆幸那日没真把沈志民请来。如今那硬骨头在贾村竖起抗日大旗,反倒替他挡了灾。胡建仁摸着军服上紧绷的铜纽扣,忽然冷笑,野藤再横,还能把邯城地界所有硬茬子都啃下来不成?
河面上的传单打着旋儿下沉,像极了他在早稻田时,解剖课上那些被剪碎的青蛙内脏。胡建仁蹬着自行车在城里兜了个圈,终究拐进了王满仓的煤场。车轮碾过满地煤渣,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
他越想越窝火,野藤轻飘飘一句话,就要他跑断腿去寻什么**芝。这百十里山路,难道他胡建仁是日本人的骡马不成?
门环叩了半晌,王满仓才慢悠悠拉开院门。"磨蹭啥呢!"胡建仁挤进门缝抱怨着,抓起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。茶水早已冷透,顺着喉管滑下时,像吞了把碎冰碴。
"哥,那**芝是啥来历?野腾让俺去拉拢他..."他瘫在太师椅里,话刚出口就卡了壳。王满仓自顾斟茶,青瓷盖碗刮擦的声响格外刺耳。
茶汤里映出往事的倒影,当年陈老五挑着盐担进城,还是他帮着牵线搭桥。后来那盐贩子发达了,年年都带着山货登门,身后总跟着个穿学生装的清瘦少年。
胡建仁急得抓耳挠腮:"你倒是放个屁啊!"
王满仓啜了口茶,喉结缓缓滚动:"不就是陈老五家那盐贩崽子?"话音未落,茶盏"咔"地磕在桌上,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。煤灰簌簌落下,在阳光里织成一张蛛网。
"陈老五鸦片烟枪一响,败光自家黄金万两。"王满仓吹开茶沫,"祖宅、田产、姨太太都霍霍个净光,最后就剩个县学堂毕业的少爷。"他瞥了眼窗外的煤堆,"如今那小子,怕是连盐担都挑不动喽。"
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掠过邯城斑驳的城墙,为北城门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色。茶杯底沉着几片茶叶,像极了陈老五变卖祖宅时,房契上按下的血色指印。
"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,"王满仓咂了咂嘴,烟袋在门框上轻轻磕了磕,"整日里不事生产,净和那些穷学生厮混,能有什么大出息?野藤这步棋,下得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。"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,又夹杂着隐隐的不安。
胡建仁听了,脸上堆起笑容,眯起浮肿的眼泡:"陈老五那败家子?也配让野藤惦记?"
离开王满仓家,胡建仁跨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吱呀的声响。出了北城门,郊外的土路扬起细碎的尘埃,他的身影渐渐融进暮色之中。行了约莫十多里地,王化堡的轮廓在远处显现。胡建仁熟门熟路地拐进村里的烟花巷,巷子里飘着脂粉的甜腻香气。"牡丹楼"的灯笼已经亮起,在风中轻轻摇曳,投下**的红光。
他支好那辆"老上海",整了整衣襟,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门去。心里盘算着:先找相好的快活一番,回头再去邯城交差便是。至于**芝是谁?与他何干!横竖他今日也算出了城,野藤若是问起,就说往紫山方向跑过一趟了。想到这儿, 胡建仁的嘴角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,身影没入了牡丹楼温暖的灯火之中。
**芝!当初在黄粱梦教书的杨先生离开邯城时,递交的入党申请书里便赫然列着这个人的姓名,他是奉喜的同窗挚友,亦是革命道路上悄然埋下的一枚火种。
县学堂毕业那年,**芝还是个满腔热血的进步青年。毕业后,他随父亲经营盐业,表面上是个精明的商人,背地里却仍与进步学生暗中联络,在邯城的街巷间悄然播撒革命的星火。
四年前,奉喜初次从保定归来,曾数度前往紫山寻他。**芝见故友来访,自是欣喜,二人促膝长谈,从时局动荡到救国之道,句句切中要害。奉喜在摸清他的底细后,便秘密将他发展为党员,并嘱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。
**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这个任务。他本就善于结交,很快便以平日往来的青年学生为骨干,拉起了一支队伍。然而,光有人手还不够,得有枪杆子。于是,他开始四处打探那些流散在民间的国民党老兵的下落。
可惜,那些老兵多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,哪里瞧得上这个白面书生?几番周折,最终只有两名老兵勉强答应跟他干。
彼时的冀南大地,正值权力真空。日军尚未全面接管,国民党溃败后的残兵游勇、地主豪强、土匪恶霸纷纷割据一方,自封“司令”,招兵买马,抢占地盘。那些稍有战斗经验的老兵,早被各方势力瓜分殆尽。**芝想要在乱世中站稳脚跟,绝非易事。
这几年的光阴,像是被战火灼伤的飞鸟,扑棱着残缺的翅膀掠过**芝的生命。党组织如晨露般消散在烈日下,同志们的音讯比邯城冬日的暖阳还要稀罕。当初歃血为盟的革命誓言犹在耳畔,可如今不是锒铛入狱便是血溅刑场,就连毛奉喜也似人间蒸发,任凭他如何打探都寻不得半点踪迹。
日本人的铁蹄踏破邯城城墙时,**芝正躲在盐仓的夹层里清点所剩无几的传单。透过木板的缝隙,他看见刺刀上的寒光比腊月的冰凌还要刺骨。侵略者的军靴声由远及近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脊梁上。向南推进的战线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,正贪婪地吞噬着华夏的血肉。那些曾在油灯下热烈讨论的救国理想,如今在刺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某个霜重雾浓的清晨,**芝被一阵克制的敲门声惊醒。门外立着个颀长的身影,青布长袍裹着山风,手提的皮箱角上还沾着夜行的露水。年轻人摘下礼帽的动作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矜持,可指节处隐约的茧痕却泄露了别样的秘密。
"在下朱浩峰,在邯城高小讨口饭吃。"他的声音像一壶温好的黄酒,不疾不徐地斟进**芝干涸的心田,"久闻陈司令大名,特来拜会。"
**芝的虎口还残留着昨夜擦枪的火药味,却在相握的瞬间触到枪油与墨香交织的纹路,年轻人发间飘来的头油味里,梳得油亮的发丝在晨光中泛起青钢色,恰似武安兵工厂未淬火的枪管。长袍下摆扫过门槛时,带进一缕掺着硝烟味的山风。晨光透过窗棂,在两人之间的尘埃里画出一道明暗交界线。
待二人落座,**芝执起粗陶茶壶,滚水冲开碧螺春的暗香在屋内氤氲开来。"先生远道而来,不知有何指教?"他斟茶的手稳如磐石,眼角余光却将对方每个细微表情都收在心底。
朱浩峰忽而朗声大笑,惊起檐下栖鸽。"陈司令招兵抗日的义举,早如春雷传遍邯西。"他接过茶盏时,食指在杯沿轻叩三下,竟是地下党接头的暗号,"在下慕名而来,莫非扰了司令清修?"
"贵客临门,求之不得。"**芝面上不显,心中却骤然绷紧。他分明记得自己行事隐秘,连盐号伙计都不知底细,这人如何得知?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里,他看见对方眼底闪过一道精光。
茶过三巡,朱浩峰突然压低嗓音:"司令聚沙成塔实属难得,只是..."他指尖蘸着茶水,在案几上画了支步枪形状,"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。"水痕在晨光中泛着幽蓝,恰似未上油的枪管。
**芝喉结微动。这半月来他夜不能寐,辗转托人求购军火却屡屡碰壁。此刻心事被道破,他反而将茶碗举得更高,任由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。粗瓷碗底磕在木桌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像是未击发的哑弹。
茶汤在碗中打了个旋,**芝嘴角浮起一丝苦笑。不过是个教书匠,能掀起什么风浪?他暗自盘算着,眼下莫说是枪械,就连弟兄们的嚼谷都成了问题。这文弱书生,莫非是来消遣自己的?
青瓷茶盖与碗沿轻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就在这当口,朱浩峰忽然起身,那只棕褐色皮箱"咔嗒"一声弹开锁扣。白花花的银元如瀑倾泻,在砖地上蹦跳着四散开来,碰撞声清脆悦耳,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。
**芝的茶碗悬在半空,碧绿的茶汤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。他的目光在银元与来客之间来回游移,喉结上下滚动,却发不出半点声响。那些带着暗红锈迹的"袁大头"在晨光中闪烁,有几枚滚到了炕沿下,边缘还沾着暗红的印泥,发出沉闷的声响,那颜色像极了半月前保定银行劫案现场留下的痕迹。
朱浩峰却从容依旧,修长的手指轻抚茶盏,仿佛地上散落的不过是几枚铜板。**芝将茶碗轻轻搁在斑驳的桌面上,碗底与木纹相触的声响格外清晰。他双手抱拳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:"朱先生这般手笔,陈某实在受之有愧。不知先生......"话到此处故意一顿,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对方的面容。
朱浩峰衣袖轻振,回礼时腕间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,上面隐约可见几道细碎的疤痕。"陈司令言重了。"他笑意温润,眼神却飘向窗外摇曳的竹影,"些许薄资不过聊表心意。若说枪械......"话音突然一转,指尖在桌面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,"保定新到的汉阳造,倒也有门路筹措。"
茶汤渐凉,浮沫凝结成褐色的斑点。**芝注意到对方每句话都巧妙地绕过来历之问,就像溪流绕过礁石般自然。这种刻意的回避,反而让房间里的空气愈发凝重。朱浩峰垂眸吹开茶末,唇角噙着的笑意纹丝不动,他就是要用这种若即若离的姿态,在这位草莽司令心头悬起一柄无形的剑。
民国二十七年三月的邯城,丛台下的老柳树才抽出新芽,伪县政府的成立大会便在膏药旗的阴影里开场了。据胜亭的朱漆栏杆上,"大东亚共荣"的横幅被北风扯得哗哗作响,像极了戏台上廉价的幕布。受邀的所谓名流们手持太阳旗,在台下站成参差的队列,衣襟上别的红花艳得刺目。
围观的人群里不时传来压低的咒骂,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枪托声打断。舞狮的锣鼓敲得震天响,红黄狮子在尘土中翻滚,绣球上沾着的泥浆甩出老远。戏台那边更是荒唐,河北梆子的唱腔突然转成河南坠子,下九流的荤段子引得汉奸们哄堂大笑,倒把几个老学究气得胡子直颤。
胡建仁今日特意拾掇了一番。金丝眼镜架在浮肿的眼泡上,日军帽勉强扣住油光可鉴的秃顶,上半身套着皱巴巴的西装,下半截却穿着日式军裤,活脱脱是庙会上耍把式的丑角。他站在据胜亭的高处俯瞰人群,嘴角咧到耳根。这半年的钻营总算有了结果。那些人事安排早在他肚子里盘算了千百遍:王掌柜的侄子当财务股长,李乡绅的外甥任民政股长,连县府秘书的人选都是他姘头的表弟......想到即将到手的县长宝座,他肥厚的巴掌不自觉地搓了起来,仿佛已经摸到了官印的边角。
春风掠过丛台,卷起几张传单残页,那上面"抗日救国"的字迹还隐约可辨。
"胡桑,凯西吧!"野藤生硬的中文像把刺刀,生生扎破了胡建仁的美梦,他浑身一颤,九十度的鞠躬差点把金丝眼镜甩出去:"嘿!"直起腰时,喉结滚动了几下,才挤出那句排练多时的开场白:"诸位贤达——"台下嘈杂声渐渐平息,千百双眼睛像探照灯般聚焦过来。
"承蒙皇军恩典......本县今日正式开衙!下面有请野藤俊男联队长宣布政府人员名单"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,像砂纸**着喉管。当退步让出主位时,皮鞋后跟绊到了台阶,整个人险些栽进野藤怀里。
野藤展开委任状的声音像撕扯绸缎。那些蹩脚的中文发音在春风中扭曲变形:"鲜姜(县长)王满枪(仓)......"胡建仁指间的翡翠扳指"啪"地炸开,碎玉溅在精心准备的《施政纲要》上,墨迹被汗水晕染,渐渐化成膏药旗的形状。他的耳膜嗡嗡作响,野藤后续的宣读都变成了遥远的水底声——"相会(商会)会姜(长)胡建银(仁)......特务队队姜(长)还系(是)胡建银先兴(先生)......"
阳光突然变得刺目,胡建仁看见野藤的嘴巴在眼前开合,却像在看一部失声的默片。他扶住栏杆的手青筋暴起,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几道白痕。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,在他听来却像是无数个耳光。
稀落的掌声像钝刀般将胡建仁剐醒。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,那只煮熟的鸭子,竟扑棱着翅膀飞进了王满仓的怀里。台上的大舅哥此刻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,礼帽歪斜地扣在脑门上,活像只受惊的鹌鹑。两人视线相撞时,王满仓扭曲的面容在胡建仁泪眼中化成了一幅讽刺画。
野藤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开始与"新政府"成员握手。"猪贺(祝贺)"的怪腔在春风里飘荡,像钝锯拉扯着胡建仁的神经。当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住他时,他僵冷的手掌渗出粘腻的冷汗。嘴角抽搐着想挤出笑容,面部肌肉却像冻僵的河面般板结。野藤突然凑近耳语:"胡桑,要休息。"这体贴的毒语顺着耳道钻进心里,疼得他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。
夕阳将据胜亭的剪影拉得老长,参会者的身影如退潮般散去。胡建仁的腿脚灌了铅似的沉重,却偏又轻飘得迈不开步子。当最后一面膏药旗消失在街角,他终于瘫坐在石阶上。泪水冲开脂粉,在洋装前襟画出一道蜿蜒的河,倒映着天边如血的残霞。
野藤的算盘打得精细。王满仓商路通达,征粮派款如鱼得水;胡建仁虽野心昭昭却众叛亲离,商会会长兼特务队长的虚衔,恰似给烈马套上双重嚼子。更深处的算计藏在东厢房的月色里,每当胡建仁外出奔走,那位二姨太便提着描金食盒,杨柳腰肢扭出风情万种,高跟鞋踏过回廊的声响,总在野藤窗棂前恰到好处地停顿。
自打住进胡家宅院,野藤的日子过得比在本土还滋润。胡建仁不仅奉上锦衣玉食,连自家二房都成了"特别招待"。初见那日,二姨太眼角那颗泪痣在灯下泛着珍珠光泽,旗袍腰带勒出的曲线让野藤手中的清酒洒了半盏。
厨房里飘出天妇罗香气时,二姨太总要抢过丫鬟手中的漆木食盒。菱花镜前抿红的唇,刻意松开的领口,都随着她袅娜的步子晃出勾人的韵律。那食盒底层暗格里的胭脂香,总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**气息。
那夜樱花酒的后劲涌上来时,野藤的佩刀哐当坠地。他一把扯开二姨太绣着金线的旗袍下摆,雪缎撕裂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东厢房的檀木床榻上,蓖麻油与胭脂混作黏腻的沼泽。二姨太腿弯处的牡丹刺青被指甲刮出细碎血痕,犹如残破的"中日亲善"锦旗上滴落的朱砂。
窗外碾坊的机械声隆隆作响,恰似为这场荒唐情事打着节拍。她腕间那只祖传翡翠镯子(胡家媳妇的信物)卡在野藤的皮带铜扣上,随着剧烈动作不断撞击床柱,清脆的声响混着女子刻意拔高的吟哦,穿透了纸糊的格窗。
这个出身风尘的女子深谙床笫之道。野藤每次都将她揉捏得似要化在掌中,转瞬又恨不得将她骨血重塑。那些胡建仁为伪政府奔波的日夜,东厢房永远垂着水红色的帐幔,里头颠鸾倒凤的动静大得连院里的狼狗都躁动不安。
野藤特意给胡建仁安排了永远办不完的差事。清点粮仓、巡视关卡、接待视察……桩桩件件都算计得恰到好处。当胡建仁在烈日下清点征粮账目时,他卧房里的榻榻米正浸着欢好的汗渍。伪政府的公文印章还没刻好,野藤与二姨太的皮肉生意倒是做得风生水起。
有次,**初歇的罗帐里,二姨太青丝散乱,指尖在野藤汗湿的胸膛上画着圈:"太君,俺家老胡那个县长......"话未说完,野藤便含混地"唔"了一声,翻身去够榻榻米上的烟盒。月光透过窗纸,将他闪烁的眼神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光斑。
伪县衙挂牌后的半年光景。没捞到县长的胡建仁染病不起,终日闭门不出。胡宅前院也再不见那抹窈窕身影,送膳的老婆子佝偻着腰,食盒里再不见往日的金黄油星,只剩些腌菜粗粮,野藤的房间总能传来摔打器皿的脆响。
"益诚"面粉厂仓库铁门上的鎏金匾额早被撬走,只剩几个锈蚀的钉眼,当日军搬空最后一袋面粉时,受潮的麦堆里突然窜出黑压压的米象虫,宛如无数个冤魂伸出利爪扑向面门。远处城墙外,野狗撕咬尸骨的声响,竟与这些蛀虫啃噬麦粒的声音出奇地相似。
胡宅的厨房渐渐飘不出油烟气了,厨娘支吾着说市面上已经买不到的米肉。野藤的脾气随着伙食质量每况愈下,军刀在鞘中不安地躁动。终于在某天清晨,他踹翻了只剩半碗酱汤的食案,命令副官吉野三郎随王满仓下乡征粮。
吉野那双细长的眼睛早将上司的焦躁看在眼里。为了填补联队的粮秣亏空,更为了满足南下部队的补给需求,他带着辎重队开始了地毯式的扫荡。西郊的土路上,日军的皮靴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,马车轮毂碾过麦苗的声响像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。
刺刀挑开农户的柴扉时,惊起的家禽还未扑腾到院墙,就被刺刀串成了血葫芦。有人刚抱住自家的粮瓮,下一秒就被钉在了瓮沿上,汩汩鲜血把高粱米染成了暗红色。女人们把灶灰抹在脸上,穿着亡夫的布鞋,却仍逃不过被拖进麦秸堆的命运。
孟仵村的古井边,裹尸布上的锅灰混着血迹,那些未来得及系紧的红头绳在风中飘成血幡。王朗庄的老槐树下,七双绣花鞋还在轻轻摇晃,鞋尖滴落的血珠在黄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。庞村的祠堂里,祖宗牌位成了焚尸的柴薪,青烟中飘荡的童谣让最硬气的汉子都湿了眼眶:"三月三,膏药旗,白布裹尸当马骑......"
那两年,西郊的送葬队伍从未间断。新坟的土还没干透,就又添了新的白幡。蜿蜒的丧列像一条永远系不完的孝带,在邯城外围打了个死结。
